车里，静悄悄的，只有舒缓的轻音乐幽幽的放着，给人一种慵懒之感。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车内，落在父亲的肩上。肩上星星点点，布满了细密而又凌乱的发屑，几根白发横在中间，像是冬日干枯树叶里掉落的几根枝丫。父亲微驼着背，端着方向盘，眼睛紧紧注视着前方，酷似一匹负重前行的马。

   “哼哼哼……”弟弟在母亲的怀里浓浓地睡着，不时发出轻微的呢喃。母亲用手轻拍着他，迷迷糊糊地哼着《摇篮曲》。我把目光转向母亲，偷偷打量着她。母亲的头发有些乱，年轻时那一头油亮顺滑的头发已没有了昔日的光泽，在脑后简单扎成一个发辫。前额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有的发梢不顺从地翘起，白发未有，但老态已现。

   油腻！苍老！父母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是何时开始变老的？我打了一个冷战，内心凌乱不堪。是我习惯了他们被柴米油盐所累的样子，还是我对他们的变化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呢？我不知道。可他们确实老了!

   我一直喜欢看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在家里的旧影集里，年轻时的父母是一对金童玉女。高高帅帅的父亲拥着长发飘逸、纤细高挑的母亲。父亲眼神炯炯、血气方刚；母亲清灵纯净、羞涩娇媚。母亲微微斜靠着父亲，含情脉脉，像一个落入凡间的仙女！“这是我和你爸的第一张合影。”母亲每每这样说，眼神里溢满了无限幸福。

   父亲也经常这样说：“你妈以前胆小脆弱，说哭就哭，又粘人，像个小孩。”“那能怪谁呢！你以前老爱带我看电影，又爱管闲事，总是让人不放心！”母亲嗔怪道。父亲呆呆地注视着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无限深情，喃喃自语：“那一年，半夜下雪了，是谁非要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让我跟她一起堆雪人的？害得我迷迷糊糊地摔了一跤，到现在手上还有一条大疤呢。”母亲笑而不语。父母口里的往事好像是童话里的故事，难道他们以前就是传说中的王子和公主吗？

   “爸妈，你们愿意回到没有我和弟弟的世界里去吗？”我傻傻地问道。“不愿意！”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里有几分愠怒。“瞎说！”父亲补充到。我赶紧打住。我无法知道父母回忆往事时的心境。他们当时一脸平静和温柔，好像那个世界虽然美好，但他们并不愿回到那里。

   父母生我时只有24岁，那时，他们还只是两个大孩子。在那张照片里，父亲用两只大手笨拙地捧着襁褓中的我，轻轻地吻着，年轻的眸子里满是慈爱。母亲则用手托着父亲的胳膊，好像生怕我从父亲的手里滑落。父亲还经常说，母亲为了能够让我多吃几口奶，经常连饭都来不及吃。从来不爱吃路边摊的母亲成了街口小贩的老常客。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早上，我经过街口，看到了那个站立在纷纷落叶里的年轻女子，正急急忙忙地向摊主付钱买早饭。她朝天的素面，匆匆的行色，仿佛使我看到了十多年前的母亲。我可以想象小小的我的降生，让这对年轻的父母怎样地手忙脚乱！我也总是怀疑有些电视剧的剧情：年轻的职场父母，每天能够打扮地光鲜亮丽地上班，有时间跟朋友聚会，活得轻松自在，收放自如？

   毕淑敏在《素面朝天》中写道：“磨砺内心比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我想母亲的心一定是水晶做的，生活的磨砺让她的心愈来愈坚韧剔透、洁净无瑕，正如对我的爱。

   初为人父母的幸福背后一定是无尽的辛劳，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甘愿受这份辛苦。

   我从小体弱多病，印象里经常是父亲手抱肩扛、母亲大包小提地浩浩荡荡到医院的场景。

   在医院的诊室里，母亲轻轻地抱着我坐在医生跟前，父亲则小心翼翼地向医生陈述情况，询问病情。不管面对的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医生，都恭敬地说：“您好”“请您”“麻烦您”这样的敬语，卑微地像野地里的一根草。各项检查单一一开出，父亲赶紧拿着各种单据楼上楼下气喘吁吁跑来跑去地去交纳各种费用。母亲则抱着我在医院的长廊里踱来踱去，眼睛却始终在寻找着人群里的父亲，好像在寻找茫茫大海里的一条船。

   “没有什么问题，多吃饭，多运动，身体就会强壮起来的！”医生得出了结论。父母忧郁的脸上里立刻焕出光彩，父亲还是习惯性微微一躬，点头哈腰，一步三谢地和母亲退出诊室。他们的样子像是两个久未饱餐而刚刚讨得吃食的乞丐。

   这还是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吗？当年他们多么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啊！这些都到哪里去了？

   记得作家张晓风写过：“每一位母亲都有一件羽衣，这羽衣被丈夫锁上，让她再也不能飞翔。”是啊！父母也有这么一件羽衣，他们的羽衣被谁弄丢了？丢到哪里去了？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这件羽衣被我弄丢了，丢在了父亲冒雨骑车到几十里外去为我买药的风雨中；丢在了母亲深夜下班壮胆赶路的黑暗里；丢在了为省出几块钱跟商贩讨价还价的街市上；丢在了千里迢迢陪我去看世界的风景里；丢在了柴米油盐中，丢在了酸甜苦辣里。

我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看，姐姐！”弟弟不知什么时候睡醒了，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纯净的眸子里满是无知。他怎么能懂得这些！

   母亲扭过头，疑惑地看着我。“宝贝，怎么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顽皮而答，“没什么，我在想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会一直幸福下去吗？”

   母亲微微一笑，轻轻自语：“有你和弟弟，我和爸爸比王子和公主还要幸福！”